灯光暗了,只留舞台上两束光柱,打在两个女人身上。
台上,江秋映仿佛突然被注入了另一个灵魂。
有生之年,她又回到舞台上了。
天知道她有多爱舞台。
前奏过后,江秋映双眉微挑,朱唇轻启,清丽的歌声如一道沁心的泉水,挥洒在干燥的空气里,沸反盈天的晚会现场顿时安静下来。
【夜半三更哟,盼天明】;
【寒冬腊月哟,盼春风】;
【若要盼得哟,红军来】;
【岭上开遍哟,映山红】……
蓝雪卉的音色偏硬朗,她的音色偏清亮柔婉,当年在文工团,每次上级领导来检查工作,或者去下辖乡镇演出,或者出去参赛汇演,团里都要祭出这首曲目,她唱高声部,蓝团长唱中低部。
虽然十多年没有登台了,但她平时在家做家务,总是哼着歌,老公和孩子不在家的时候,她闲极无聊也会自己吊两下嗓子。
当年她的老师还说过一种练法,叫“闭眼禅”,就是不用真刀真枪的唱,只在心里反复揣摩,在心里唱,也是一种练习。当年老师在牛棚,就是这么练的。
她这些年虽然在家当全职主妇,平时却没少练闭眼禅。
无他,太喜欢了而已。
唱歌之于她,仿佛是流淌在血液里的东西。
所以,今天上台也就第一句略略有点颤,第二句,她立马就进入了状态。
这也得益于当年在文工团的千锤百炼。
唱着唱着,她的思绪飘向很远,过眼云烟,纷至沓来……
从小她就爱唱歌,学校但凡有活动,必有她的身影。
16岁,她考进安州文工团,是文工团有史以来年龄最小的演员。
17岁,就成了团里挑大梁的独唱演员,已经能挣工资养家了。
作为这个城市底层出身的小孩,她内心不知道有多满足。父亲去世的早,母亲拖着她和幼弟艰难的捱日子,她的工资几乎是全家的希望。
她不知疲倦的唱,把自己磨炼成领导手里的砖,哪里需要哪里搬,慢慢竟唱出一点名气。以至于省城的文工团来地方文工团掐尖挑人时,点了她的名。
她知道那是很好的机遇,会登上更大的舞台。
可是那时母亲病着,父亲还未平反,弟弟还小,她走了,家怎么办。
团长本就不想让她走,看出她的踌躇,又许她一件想都不敢想的事——“编制”,有了编制,就有了铁饭碗。
这个诱惑太大了,她决定留下。
谁知道时代是以另一种普通人难以预料的方式发展的呢。
仅仅两年后,别说编制了,文工团自己都泥菩萨过江,经费一再缩水,人员一再精减,而演出也越来越少。
越来越多的同事自谋出路,万不得已,团长介绍她去了钢厂子弟学校的幼儿园,教孩子们唱歌跳舞。
团里若有演出,还会叫她回去临时救场。
身份很尴尬,既不属于学校,文工团也养不起她。
雪上加霜的是,在子弟学校,一个混子盯上了她。初开始写情书给她,后来得不到回信,就天天堵截她。
某天下午,她下班回家,经过钢厂胡同时,又被那个混子拦住。幸亏当时在钢厂实习的年轻人凌国志经过,喝止住混子,一直把她送回家。
然后顺理成章的,年轻的她,和同样年轻并一表人才的凌国志,走到了一起。
又过了不久,钢厂效益不好,学校开不出工资,她第一批被清退。
文工团不久也彻底解散了。
蓝团长觉得对不住她,特意找到她,问她现在还愿意去省剧团吗,如果愿意,她会找师兄想办法。她的师兄在省剧团当副团长,可以给挤出一个名额。
她心里猛然一动。
怎么不想呢,她好喜欢舞台,好喜欢唱歌。
可是心动只一秒,就被她死死扼住了。
她走了,国志怎么办?
国志已经分配到建筑公司,成了吃公家粮的人,他俩都要结婚了。
她淡然一笑,对蓝姐说:
“不麻烦了,我就在安州,哪儿也不去。”
蓝姐又劝了几句,见她心意已定,便就此作罢。
那几天凌国志见她总是郁郁不乐,几句便诈出了她的心事。
听她说完省团的事,凌国志大怒,跟她吵了一架。
“你是不是很想去?!我对你那么好,你想丢下我了?行,我不拖你后腿,你爱去就去,咱俩两清!我这辈子一个人过!
我就知道你们搞文艺的,就是不安分!杨小旦那个混子为啥盯上你?苍蝇不盯无缝的蛋!正经女孩子谁天天唱啊跳啊扭来扭去的给人看,混子就盯你们这种人!
你但凡有点脑子,就不要跟你们文工团那些人再联系了,就那个狗屁团长,骗你这么多年,还说给你编制,给了吗?戏子而已,还真以为自己无所不能!
你以后把你在文工团学得那些轻浮的本事收起来!我们老凌家可是本份人家!”
……
后来,她跟凌国志结婚了,怀孕了,她彻底收了心。
以前还能收到同事临时的演出邀约,后来,因为凌国志不喜欢文艺,她就跟文工团的同事完全断了联系。
凌国志在家的时候,她就忍住不哼小曲儿,不听音乐。
凌国志要她做个本分媳妇,她就把自己的翅膀剪掉,本本分分的待在家里。
……
一曲终了,台下掌声雷动,声浪简直要掀翻屋顶,一波又一波,难以平息。
台下此起彼伏的“再来一首!再来一首!”
江秋映的目光无意间扫向观众席上的丈夫,丈夫面无表情的跷着二郎腿,黑着脸,在看手机。
她的心突然沉了下去。
她微笑着,不顾蓝姐已经动心要再来一曲,她体面的鞠躬谢幕:
“感谢领导和同志们的厚爱,让我们把舞台留给精心准备节目的其他同志,感谢大家!”
年轻时,她谢过无数次幕,从没有像这次这么不安。
匆匆下了台,她奔向自己的丈夫。